作者简介:
朱文泽,长沙人,长沙市作协会员,在部队、工厂、机关摸爬滚打过。痴迷写作,散文诗歌小小说散见于《湖南文学》、《长沙晚报》、《湖南工人报》等媒体。
苦莲
朱文泽(湖南长沙)
说起我的母亲,我的心就往下沉,她是在苦水中长大的一枝莲,“绿房破茧莲心苦。”她的莲心苦,超过黄连一百倍,她的莲花却善美如佛,她秋枯时满心不舍也不弥留,而是毅然离去……
一
我母亲生于一九三0年的六月初六,湘乡水竹冲将军庙王家湾人,本姓王,是老满,她上有五个姐姐,家里穷得连补丁垛补丁的衣服都要轮着穿。
母亲三岁时,父母带她到省城长沙走亲戚,城北姚家巷姚姓亲戚看到她长得好看,就提出:“王嫂子,我家里只有一个崽,太单了,你有六个妹子,就把满妹子留我家,好不?”我母亲的娘答:“姚家表妹,你们家有条件,我们不眼馋,我们就是饿死,也不把崽女送人,谢谢你的好意。”这个回答有点噎人,但姚姓亲戚将心比心地说:“亲骨肉分离是痛苦的事,不过我家不会亏待她。”母亲的父亲白了自己堂客一眼,随即把她叫到外面说:“姚家,是长沙亲戚中算殷实的大户,对人还好吧,我看可以把满妹子送他家,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父母在外面商量好久,认为满妹子留下,会过得比乡下甜,就决定把满妹子留在姚家。我母亲意识到会把自己送人,就扯着母亲衣角,哭喊着要回家,母女两个痛哭流涕,似如生离死别一般痛苦,等“满妹子”哭累了睡着后,她的父母含泪“撇”下她,悄悄地离长返乡。
此次,两家还正式立了契约,最后一条:“生母盟誓与满妹子永世不再往来”,等于在生母的心上插了一把刀还永远不许抽出。生母拒收了姚家送的二十块光洋,她这样做是希望姚家对满妹子好一点。
二
我母亲到姚家后,改姓姚,叫润娥;三岁大就要做家务,孤苦自立,虽然,她不再缺吃少穿,却享受不到母爱了。养母乖戾,常常要她做超过她年龄的活,而且还要遭受大她八岁哥哥的欺负。母亲六岁那年,哥哥说她吃饭慢,不让她吃了,我母亲就向养父哭诉,养父责骂哥哥后外出,哥哥怀恨在心,转身用脚把“妹妹”踹下楼,我母亲毫无防备就被踹下楼,手里还紧紧拿着瓷碗和筷子,滚落到楼下,母亲右前额被打碎的瓷碗割了一道寸多长的口子,血流不止,一根竹筷子插穿了左脸,此刻,哥哥在楼上笑,而心狠的养母则在楼下痛骂:“娘买逼的,把金边细瓷碗打碎哒呢……”我母亲受伤晕死过去了,没人心疼,没人救她。不知过了多久,养父回家,看到养女倒在血泊中,急忙扶起她,从她嘴里拔出筷子,清除额头上的碎瓷片和嘴里的饭菜,一边给她止血,一边喂自制的伤药给她内服外敷,看到她微微睁开眼睛时,养父长长嘘了一口气,然后把养母臭骂了一顿,把哥哥屁股也打肿了,这时我母亲轻轻地对养父说:“丫(爸爸),是我自己踩塌了,滚下来的。”养父看到这么懂事,只替别人着想的小小养女,更加怜爱起来,他把她搂在怀里,伤心地说:“我的崽誒,还痛不!”我母亲每次回忆到这里,总是念及养父的好:“要不是你们的姚外公人好,我也活不到今天,也不想活到今天。”
母亲右前额上微微隆起的伤疤,我小时用手轻轻摸过,我还关切地问:“现在还痛吗?”母亲拿下我的小手,笑答:“早不痛了,只有点破相。”那时,我就开始恨姚外婆和姚舅舅。
自从养父教训养母和哥哥后,只要他在家,谁都不敢欺负我母亲,这时我母亲感觉也踏实,一旦他外出,母亲的心就是绷起来,因为哥哥老是盯着她。此后她受哥欺负,不再向人诉苦,更不会对养父说,她明白自己不是哥哥的亲妹妹,寄人篱下受辱是难免的。
母亲长到十岁,就完全干成人的活了,哥哥拖板车,她就在后面推,还要协助装卸货物。哥哥拖不动,就怪妹妹偷懒、不用劲,他在前面咆哮:“是打瞌睡去了吧!”每次他一吼,母亲的尿都要被吓出来。上坡时,她都要用细细的肩膀顶着板车往上推,浑身上下都被汗水湿透,无一根干纱,可是哥哥还是不满意,总要找茬骂她打她,有时不让吃饭喝水,甚至连大小便都被禁止,哥哥虐待她到了疯狂的地步,而我母亲就是一只羔羊,只能任其训斥打骂,在那个缺衣少食与战火纷飞的年月,她清楚自己离开姚家只有死路一条,想想好死不如赖活着就挺住了。她痛苦时想生母,可也只能在晚上偷偷地泪湿枕巾,白天,她不敢在养母与旁人面前流露半点思念和忧伤,她怕生母知道她的苦而担心,也怕养母责骂她养不亲,连狗都不如。
我母亲的视力不好,总是眯着眼睛看人看东西,母亲说:“是小时候被你们的舅舅用拖板车的扁担砍的。有一次我小肚子痛,多上了一次茅厕,他就骂我,我还没有来得及解释,他的扁担就飞过来,正好砍到我的脸上,我倒地后眼睛直冒金星,一下子什么都看不见了,脸顿时肿得像瓜瓢,我以为瞎了,爬起来摸着回家,被你们的外公看见了,他左问右问是怎么搞成这样的,我不敢讲是哥哥打的,我讲是自己碰到墙壁上了,外公听后心知肚明,不再问,他是武功高深之人,他赶快帮我治伤,一边治疗,一边念叨:咯匝娘买逼的,会遭报应的!”养母听见养父在诅咒他们的亲生儿子,更加记恨我母亲。养父的药功神奇,没多久,母亲就能看得见东西,但是比以前模糊,母亲想:没瞎就好,不“戳”拐棍就是万幸。
解放初期,舅舅不明原因疯了,他咬人打人,是武疯子,姚外婆请人用铁链子拴住舅舅。听母亲说:“你舅舅疯后,只怕一个人!”我好奇地问:“是老虎?”母亲轻轻地答:“是你爸爸,他看见你爸爸像是看见老虎一样,就老实了。”从此,父亲在我心中高大起来,后来,我问父亲:“你打过舅舅吗”,父亲说:不能打,他疯了,可怜。
养父担心儿子再欺负养女会出人命,于是,让成婚的儿子分开居住,叫眼不见为净。他以为这样做就太平了,哪晓得,堂客不是省油的灯,她经营的南食日杂店要我母亲负责进货,为了节约成本,还要我母亲步行去浏阳进豆豉,可怜的母亲不敢有任何违抗,十二岁就挑着担来回步行浏阳进豆豉。母亲打算盘非常麻利,对斤斤两两也精通,是做生意的好料子。有一次,她和别人一起去浏阳进豆豉,回来途中遭遇日本鬼子飞机轰炸,母亲与同伴走失,她进的豆豉也丢了,只好一个人空着手跑回家,养母把她骂得狗血淋头,还是养父出来圆场,养母才罢休,养父说:“今天人回来了,就是万幸,豆豉值几个钱?如果满妹子被飞机炸死,你怎么办?”
为了让我母亲早点赚钱,养母将高超的针线活真传给了我母亲。母亲日以继夜地“撬袜底”,然后,用竹篮子装好跑到小吴门,坐在地上卖(撬)袜底子,每天要把赚的钱全部上交给养母。母亲想吃点糖油粑粑,就每天留一点点私房钱,后来为了给生母做件衣服,连糖油粑粑都不吃了,一分一毫地攒钱,偷偷地根据别人描绘生母的样子,做了一件“香茹纱”的衣服。一九四五年的冬天十分寒冷,经长沙老乡牵线和通风报信,母亲在长沙小吴门邮政局后面与分别了十二年的生母偷偷地见了面。母亲把做好的衣服给生母穿上,看到十分合身,喜悦至极;生母舍不得穿,立即脱下包好说:“等你结婚时,我再穿。”母亲点点头默许,然后抓着生母的双手,感觉是握着冰块一样地冷,母亲立即脱下身上的一件衣给她生母穿上,两个人正在推来推去的时候,有一个熟人跑过来报信:“你姚家娘来了!”马上一阵慌乱,我母亲和生母连忙松开手,要生母到邮政局门口的邮筒边等她,自己迅速回到卖袜底子的地方坐下来,忐忑不安地看着养母来的方向,最后,过来的女人不是养母,只是有点像,是那个报信的看走眼了。这时,我母亲马上跑到邮筒那里去,糟糕,生母不见了,又不敢喊,没想到这竟是她们母女的最后一面。
我母亲的生母自与姚家立下“永不与亲女见面的约定”后,就一直恪守,今天见了面,她有犯了罪的感觉,飞快地逃跑了,随身携带的衣物(新衣)和钱粮全部遗落在邮筒旁边,我母亲急得跺脚,后悔听信了那一声喊,把自己的娘给吓跑了。我母亲后来才知道,其实前一天,生母冒着冰雪到了长沙,找了养母,求允许见一下“满妹子”,却被养母臭骂一顿,还被赶出门。
生母失踪后的第七天,一个老乡从华容带来消息:王赵氏,冻饿交加死在了一个山沟里。这七天发生了什么,我母亲不想问,她不顾一切地跑到华容找到了生母的遗骸,将“香茹纱”新衣穿在了她的身上,买来木柴进行火化,然后,把骨灰送到了老家入土,我母亲已经没有了悲痛,只是自责和后悔。
三
一九四六年母亲经媒人介绍与我父亲结婚后,才脱离苦海。父亲和我的爷爷对母亲是疼爱有加,他们知道一些母亲的身世,知道母亲受了不少苦,所以,不能让她再受苦。母亲婚后生育了七个崽女,成活了四个,这是她一生的成绩,可她为取得这些成绩,巩固这些成绩,付出了异常的辛劳。
我母亲吃苦多,却有一颗菩萨心肠,她一辈子只做好事,不做坏事。我家的老屋临展览馆路的马路边,母亲每天要应对问路的、讨水喝的、讨饭的、讨厕纸的、洗手的、躲雨的、借工具的、赶牲口路过的各式人等。遇到讨饭的进门,母亲一定是让坐、倒一杯水、到米缸里满满地装一碗米送上;遇突降暴雨,看到我家屋檐下两边台阶上挤满了人,母亲一定会把门打开,让躲雨的人统统进屋,还搬椅子和凳子给他们坐。经常见母亲以助人为乐,我慢慢地懂得了母亲为什么如此乐善好施,因为,她小时候吃的苦太多,她不想让别人再吃苦。只有遇到马路上有赶猪的,母亲就紧张,还一定会关上门,因为她有点信迷信,她说:猫来穷,狗来富,猪来戴麻布(披麻戴孝)!
母亲的视力极差,是小时候被哥哥打的。有一年我从部队回来,劝母亲配眼镜,母亲说:“我又没有文化,戴眼镜丑”,但母亲知我心,随我到“老杨明远”配了一副玻璃镜片中间好多圈圈的高度近视眼镜,母亲告诉我清楚多了,就是好重。几年后眼镜店有轻薄的树脂镜片了,我又请母亲到原来配眼镜的店子,求他们为我母亲配一副清晰、轻薄的最好的眼镜,不管多少钱,可是,他们反复给我母亲验光后对我说:“你娘老子的眼睛无法配镜片了,你出再多的钱,我们也无法,我们不可能做冇得良心的事。你就让她老人家带现在这一副吧!”当时,我想:原来您戴不戴眼镜是一个样,您戴眼镜难道就是为了安慰我吗?这不是让我心酸吗!母亲啊,几十年来您就是凭这样的视力看人看世界,凭这样的视力工作和生活的吗?您视力如此差,为什么看人情世故又那么清楚呢!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我记事了,老迈的姚外婆,经常拄着拐杖,用她三寸金莲的小脚慢慢地从姚家巷走到便河边的东头来,和我母亲说说话,母亲还是叫她:嗯冕(妈妈),我们喊一声外婆,就不再理她。每次,母亲都做饭给她吃,她只剩两颗门牙,而且在嘴唇外翘起,吃东西扁口扁嘴,好慢,她讲一口湘乡话。吃完饭,母亲给她泡茶,还要递上热毛巾给她擦擦脸,她起身走,母亲总是要扶她一下,以示恭敬。母亲把她送到门外,总是要给她几角钱、几两粮票和几尺布票,并嘱咐我们:“送外婆到马路斜对面的3路公交车站,买3分钱车票,让外婆坐稳了,你们再下车回家。”我们都不喜欢曹外婆,不想送她,因为她以前对母亲不好,她在我们的印象里,就像寓言里的狼外婆,但是,母亲要我们尊敬她,不要嫌弃她,母亲说:“这个外婆和舅舅以前对我不好,我是有恨心的,现在我想通了,如果不是她要我来长沙,我就会像你姨妈她们一样,还在乡下吃苦;如果她不把我养大,说不定我早都饿死了,所以,我这样一想就想通了,虽然对她不可能很好,但是,我心里没有恨了。”母亲经常告诫我们:多记别人的好,少记别人的仇。
四
我从小到大没有得过母亲的表扬,不管我取得什么成绩。说来也奇怪,母亲越不表扬我,我越起劲,所以,我真的佩服母亲的智慧:大音希声,大爱无言。可是一九九九年三月,母亲在病入膏肓时表扬了我,她的表扬让我痛苦万分,我不需要你表扬,只要你能战胜病魔,能和我们讲你过去的故事,和我们在一起享享天伦之乐就满足了。
一九九八年底母亲对我说:人有点不舒服!吃了药没有作用。我立马将母亲从大弟家接到我家,第医院看病,母亲已经胸腔积水了,我们都没有想到病情如此严重,心中有愧,当医生告诉我爱人:“你母亲的积水抽出来的颜色不正常”时,我就开始紧张起来。医院做进一步化验,将抽样液交给我们兄弟姊妹,没有一个人敢接,都怕。我是大儿子,责无旁贷地拿了玻璃管抽样,医院,希望快点出结果,否定主治医生吓人的初步判断,等到第二天,检验结果放在一个小窗口的篮子里,我拿起看:胸膜间皮瘤,这是什么病?我去找医生询问,医生说;就是癌症!这个回答仿如晴天霹雳,把我击晕了,我不相信!我要求再做一次,怕误诊误检。第三天的结果还是一样,我讨厌医生,恨他们得出这样的鬼结论,我真想背起石头打天。我当即骑上摩托车往家里赶,在经过经武门路口时,我闯红灯被交警拦下,他敬礼,要求我出示这个证那个证,我没有理他,而且要他让开,他看我这样,就要求我靠边接受处罚,我拿出我母亲的化验样管和检验报告,交警看到我的表情异常,他懂了,马上向我敬个礼,挥手请我走,我麻木地骑车奔向家里,将母亲的病情结果告诉我爱人后,就瘫倒在地,用头去撞柜门,我爱人见此,跑过来抱着我的头,一起痛哭起来,她劝我说:“你赶快振作起来,不能倒下去,你是老大,许多事要你作主,去医院吧,把结果交主治医师,看还有没有治。”
母亲一生受苦受累,助人行善,积了那么多的德,为什么还得此大病?好人为什么不能一生平安?我们恳请神灵保佑她。我们天天巴望医生有一点点好消息给我们,可是一直没有得到,医生无情的交流和母亲每况愈下的身体,把我们推到了无奈和痛苦的深渊。母亲配合治疗,她不问病情,不表现出痛苦,她不愿给我们精神上和经济上添一点负担,越治疗,越看不出效果,母亲越坦然,她实在难受时,就接受女儿和媳妇给她捶捶背,除此以外,没有给我们再增加一点麻烦。
当时有一种叫“灵功”的东西在长沙流行,母亲信这个,她有一合磁带,反复在家里播放,就是要人“放松、放松”,我们开始反对,母亲生病后,不反对了,小弟还特意为母亲买了一台新三洋牌收录机,专给母亲听“灵功”磁带,母亲聚精会神地听,开始好像有效果,结果是没有屁用。姐姐买最好的坚果给母亲吃,母亲说好吃,姐姐又买,听说是几十块钱一斤后,母亲就说:好是好吃,就是吃腻了!其实她是觉得太贵了,怕姐姐费钱,我的母亲病成这样了,还处处时时替崽女想。
如今,一个人的大病可以让一个家庭陷入困境,或者是人财两空。我母亲住院几个月,我的积蓄花得一干二净,母亲的养老钱也用光了,兄弟姊妹也倾囊了,在这个经济困难的关口,母亲单位的财务室居然不肯按癌症报销医药费用,理由是:“这个病不是癌症,不能报”,我跟她们解释无效后,无名火往上一冲,我伸手抓住女财务的衣领,咆哮:“一个儿子为了在他母亲单位为母亲报销一点医药费,会讲母亲得了癌症吗!你们不仅不去看她,还在这里胡说八道,如果证明我母亲是癌症,你也会得癌症。”我气愤得流泪,我冲过去要打那个财务人员,被人拖住了。如果母亲的病要继续治疗,我准备卖掉房子筹钱。
有一回,医院看母亲,坐在母亲病床边,我问母亲:“现在吊的什么药?”母亲说:“不知道!”护士进来,我问护士,护士说:“吊的盐水”,我说:“盐水?为什么?”护士说:“你们的帐上没有钱了”,我鄂然,然后我把医生护士都骂了一通:“你们缺德,又不通知一声就停药,是怕我们跑吧?”,母亲要我和气一点,我骂完平静一点后对母亲说:“单位有点事,我出去一下,就来。”医院外面,我用头顶在树上,我的心在滴血,医院怎么可以这样?救死扶伤的人道主义到哪里去了啊!钱一时没有到,也不通知家属,就直接给病人吊盐水,可是,医院的这种做法又能够怎么样呢?怪自己无能,怪自己穷,怪老天爷不公平,让我母亲得了这样一种绝症。我把家里的金银首饰全部卖掉了,医院,换下了盐水,重新用药。“吊盐水事件”,让我的人生价值观开始有了转变,我问自己:我通过巨大的努力获取的收入,为什么连自己母亲生病时的医疗费用都承担不起?这要么是医疗制度出现了问题,要么是我人生的路走错了,总不能说是母亲得错了病吧。
母亲的病情时好时坏,母亲有个传统习俗:过年,医院,要回家过。母亲回到家里,我们围绕她老人家一起过年,我想营造欢乐气氛,结果是弄出了沉闷。年过完,医院住院,她坚决不肯,是担心人财两空吧,但是,她没有说穿;二医院看到母亲的病情,不同意她再住院治疗,建议我们为母亲采取保守治疗,医院,一定是人财两空的结果。母亲说:“二医院,我的那个病房,死了几个人,不好,不去,医院应该好一些。”她提出在家里过了医院。
一九九九年的正月十五这一天,母亲早早起来,洗漱完,就把我、姐姐和我妻子叫到她的床边说:“明天要去住院了,我有一些事要和你们交待”,见此情形,我连忙拿纸笔,心里忐忑不安。母亲非常平和地说:“我的病看样子是治不好了,你们都尽力尽孝了,医院,我就不上文哲家的楼了,到时怕娭毑死了下不得地。”我插话:“到医院去,会慢慢治好的,就是胸膜炎,很多人得过,都治好了,不要这样想啰。”母亲接着说:“我自己心里有数。你们兄弟姊妹要团结,要互相帮助;亲戚之间要保持来往,多走动;我已经准备好了寿衣,放在文伟(大弟)家里阳台的柜子里,小美(我妻子)你去把这些衣服找出来再晒晒,看还缺什么,你就补齐;我的相片准备好了不,文哲你把我的那张工作证上的照片放大就可以,此时,我到另外一间房里拿出已经做好相框的母亲遗像给母亲看,她点头认可(这是我至今认为做得最愚蠢的事)。母亲讲完了,显得很疲惫就躺下休息。我是流着泪把母亲的遗嘱一一记下的,并按她讲的执行,但是,我祈祷在母亲身上出现奇迹。
正月十六,我背着母亲下楼,骑摩托车医院治疗,经几个月的治疗,没有出现好转,照片子,母亲的胸部已经大面积纤维化了,呼吸和吞咽都困难起来,有时神智都出现问题,真的是病入膏肓了吗!三月十一日,母亲提出要见大弟弟11岁的双胞胎姐妹,我们急忙从学校把她们两个接来,让她们站在娭毑床边,娭毑抓着她们的手说:“你们两个要好好学习,听爸爸妈妈的话,注意安全。娭毑再不能带你们了。”两个孙女含泪点头,她们看到娭毑病了,都很心痛,一改往日活泼的天性,默默地守在奶奶的病床前。她们离开病房后,母亲问我:“你们单位也没有人来看看啊!”我说:“他们来看,怕吵闹了你,所以我要他们莫来。”母亲哦了一声,不问了。她心里清楚我当时正经历人生的低谷,虎落平阳,同事们都躲得远远的,她说:“不来也好,你难得还人情。”三月十二日上午,母亲突然把我和大弟喊到床边说:“你们赶快搞汽车,马上搞,把我送到乡里去。”我坚决不同意,我讲:“住医院住烦了,就还是回我家住,到乡下去,条件好差,尤其是看病太不方便了。”估计母亲已经想了好久,宁愿早点结束自己的生命,也不想再拖累我们了,所以,绝对不听我们的意见了,她看到我们不服从,就生气地大声讲:“你们不去搞汽车把我送到乡里去,我死了就不保佑你们!”母亲这样坚决,肯定有我们不能理解的东西,没有办法,我和大家商量后,非常无奈地执行母意,到处去找汽车,在沿江风光带找到带篷布的货车后,我们还在犹豫,最后我们还是决定不违背母亲的意愿,不然,对她养病更不利,说不定,到了乡下,病可能会好一些。
货车开医院里,我们把母亲抬上车,母亲知道二伢子(我小姑妈儿子)他们看望自己后回家了,毛伢子(我大姑妈儿子)还在,在车上就对车下送她的毛哥说:“毛伢子,你不去吗?”毛哥不知道这会是永别,所以,笑了笑说:“舅妈,下次去乡下看你。”
毛哥挥手和我母亲告别后,汽车就启动离开长沙往湘乡驶去,行至暮云地段,母亲问我:“到哪里了?”我如实告诉了母亲。母亲又问我:“你冷不?”我冷也说不冷,我倒是关心母亲是不是冷,我把自己身上的衣服盖到母亲的身上,母亲微笑接受了。一路上,我心思沉沉,母亲看着我,反过来和我聊天,第一次表扬我:“你是家里的长兄,帮爸爸妈妈操了不少的心,自己事业也是起起落落,这是你的八字,不要太在意,你爸爸死后没怎么保佑你们,我死后会好好保佑你们的。”我点头,不知怎么和母亲交流,才能够让她舒服一点。母亲清醒一阵迷糊一阵,我看在眼里,心里在哭泣。我不想听母亲表扬,我已经习惯她的不表扬,喜欢听她讲:“你的成绩,都是你应该取得的,不值得表扬,老天爷给你的还不够,你不要被八字框住,但是,最后还是要认八字。”
五
汽车一路颠簸,傍晚时分到了母亲的妹妹家里,我的姨妈一家人感到非常意外,急急忙忙帮母亲安排房间和床铺,他们在老房子里开了一张床,我们扶着母亲躺下,姐姐看到老房子破旧,床也不像床,和我母亲没有生病前他们承诺的完全不一样,就发脾气,母亲看到自己女儿在维护母亲时的方式,在时间地点和事情上都不妥,就示意她,将就一点。我当然也觉得这个环境对于病人养病是绝对没有好处的,所以,准备以和气的方式去协商,就在此时,母亲床上方的灯泡突然炸了,一下子漆黑一片,一种不祥之兆猛然袭来,我急得大喊:怎么搞的!表兄弟们赶紧过来,打开手电,一起将我母亲转移到晓华哥(我姨妈的大儿子)刚砌好的新房子里,这个安排于我母亲是最好的待遇了,但是,如果信迷信的话,于他们就有点出格了。
他们如此厚待我母亲,我们自然感激涕零,母亲来到自己的妹妹家,来到乡下,她的样子一下子松垮下来,没有之前强撑的好看,估计她是安心了,她万一去世,就可以落叶归根,并和我父亲合葬。我父亲先我母亲8年去世,葬在此。
我们到乡卫生院请来了医生,他询问情况,并看完我们所带的母亲的病历,他表示没有信心让我母亲好起来,告诉我们只能听之任之了,我们好气愤,要求他给母亲治疗,后果不要他管,他给我母亲挂上了吊针。母亲不能正常进食了,只能输液,我们轮流值守在母亲身边,有一种回天无术的感觉,看着亲爱的母亲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了,心里的那种难受无以言表。有一天,母亲忽然清醒,有人说是回光返照,她看到坐在她床边的她的二崽,慢慢把手伸过去摸他的脸,无限的母爱一瞬间光照房间,我大弟弟双手轻轻地抚摸着母亲的手,我们在旁边的子女个个都泪如雨下。
六
母亲在弥留之际,我见到了令人撕心裂肺的一幕。她的妹妹(我的姨妈)一生就在农村,她百分之百信奉道师先生的话,有一天,她进来就直接坐到了她的亲姐姐床边,她抓着姐姐的手说:“姐姐,你听见不!你要走,就明天晚上八点以前要走啊,你明天不走,就会害后人,害乡下的我们;姐姐,你听见冇!?”母亲此刻已经不能张嘴,我姨妈看到我母亲没有反应,急了:“姐姐,你要听清楚啊!千万不要拖过明天晚上八点啊!姐姐、姐姐。”妹妹这么交待姐姐,催姐姐快点上路,姐姐当然听见了,只是此刻姐姐已经说不出话了,我的母亲眼睛微微动了一下,表示:妹妹,我听见了,我会按你的要求上路,你放心。母亲的眼角流出了几滴清泪,沿着枯瘦的脸流落到耳际。我的姨妈每喊一声,我们的心就像被刀子捅一下,我深深地感受到了,愚昧是毫无人性可言的。母亲你选择来乡下,就只能入乡随俗了啊,我们真的是无能为力了,如果,不按姨妈说的时间走,今后他们家族发生任何不好的事情,都会栽到你的头上,多么残忍的选择。第二天,母亲按妹妹要求的时间走了,我们没有惊天动地地哭,都无声抽泣。其实,我母亲弥留,她是想尽可能地多陪我们一天,她还是舍不得和我们分离。
母亲走了,她的苦难和辛劳结束了。她真的兑现了自己的承诺:我死后,一定要好好保佑你们!
母亲曾托梦给我她是在天堂!母亲在另一个世界应该是在甜水中泡着的一枝莲花吧。不由想起唐朝诗人赵碬的一句诗:“笑指白莲心自得,世间烦恼是浮云”。抛却病痛与悲苦后,母亲应该是安息了……
赞赏
人赞赏
太原治白癜风最好的医院北京哪里治疗白癜风的医院最好转载请注明地址:http://www.qwhcm.com/zcmbzl/3657.html